五一劳动节,之所以是“国际”劳动节,使得5月1日成为一个节日。这是因为1886年5月1日,美国芝加哥的工人为争取八小时工作制展开了激烈的联合抗争。
但美国的工人运动,跟同时期欧洲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同类活动有着一个关键的不同,那就是前者实质上是白人工人运动,不仅拒绝向同样处于压迫地位的美国黑人、亚裔、印第安人等有色族裔施予援手,而且其参与者在另外一些情景下就成为对有色族裔的攻击者,比如激烈攻击黑人,猛烈排斥华裔等亚裔移民,形成强大的政治浪潮,推动排华法案等旨在堵截外来移民的法案出台。
在很长时间内,美国劳工运动研究者,也就是新马克思主义者并不是很愿意直面19世纪美国工人阶级追求“白人身份”,以及追捧白人至上主义的事实。但回避这一点,就削弱了对19世纪资本主义残酷剥削的批判力量,而且也必然使得有色族裔被压迫史持续成为美国历史上一个难以翻篇的问题——不承认历史上有过如此肮脏的一段,只选择性地展现白人资本家和国家机器的罪恶,也就无法解释现实中的种族排斥、压迫和隔离,其实来自于不同肤色平民之间。这种情况下,推进种族平权,不得不沦为一种形式上的政治正确,但又不可避免引发自认与之无关的白人平民的愤懑。
现在流行于美国社交网络的一些观念,比如宣称白人(以及亚裔)勤奋,而黑人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其实就是19世纪白人工人制造出的说法。白人工人主要服务于美国北方的大机器工业,黑人工人和奴隶则是更多地供职于南方的种植园,后者未经大机器工业的规训,多少有些显得格格不入,却并不意味着将无法融入和适应。
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堪萨斯大学基金会杰出教授大卫·R.罗迪格在其所著的《白人的工资:种族与美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中就指出,白人平民强调种族、肤色身份,最初是因为美国建立后,不断侵蚀印第安原住民的生存空间,这为白人的种族优越感提供了支撑。美国西进的全过程,白人平民的种族优越感上升得越为明显。
他们不同于19世纪的欧洲人,对于阶级意识的敏感最初没有那么直观,包括书中所说的白人中存在的很多毫无自由可言的阶层,也就是所谓的自由白种工人,他们也不得不接受契约奴役、强迫服役、学徒制、监犯劳工、农场租佃、雇佣劳工等模式,却强调自己与黑人、印第安人以及华裔移民有着本质的不同。
如书中所说,压迫中的白人工人,仍然不免对于黑人生发同情,但这仅仅是因为黑人处于奴隶制度之下,黑人还没有成为白人在就业竞争市场上的威胁。这也是为什么美国北方白人高度支持废奴运动,但很快又转向了对于自由黑人的排斥。
美国建立时,主流的政治意识形态其实是小镇居民生活模式、小政府、自由贸易、黑奴种植园等现实存在的投射,其实与大机器工业的兼容度并不高。所以,18世纪末、19世纪前期,美国政治学家和从政者一直是在填补上述意识形态体系的漏洞,强调雇佣劳工的合法性。
雇佣劳工,相较于奴隶制肯定是一大进步。但压迫也必然激发反抗。19世纪20年代开始,美国城市工匠已经开始争取十小时工作制,最终在1835年费城抗争后赢得目标。《白人的工资:种族与美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书中指出,白人工人始终不愿意将自己视为与黑人雷同的身份,这种身份的区分乃至切割的敏感性,使得美国工人的斗争精神并不亚于欧洲工人。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白人工人很快发现,自己身处的雇佣劳动环境,很多情况下比南方种植园里的黑人奴隶还要糟糕,劳动时间要长一倍。这就揭示了资本主义工业的特性,剥削的残酷程度是没有上限的。1860年,一位白人工人在抗争活动现场高喊,“你知道,虽然由于愚蠢,我们让自己穷苦了十倍,但我们的贫穷程度仍不及奴隶的四分之一。他们不能投票,亦不能抱怨,但我们可以”。白人工人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资本主义大工业体系及其雇佣劳动体制,就是另一种版本的奴隶制。
爱尔兰移民的不断涌入(因为19世纪前期的爱尔兰大饥荒),导致美国工人运动进一步变得复杂化。爱尔兰人被认为与原籍英国本土以及欧洲大陆的白人有所区别,工作纪律性不强,到达美国后身处社会底层,居住区与黑人聚集区相邻,但他们毕竟是白人。所以令人惊讶地出现了爱尔兰移民尤其是底层劳工对城市黑人展开的激烈攻击。爱尔兰移民在华裔居民分布较多的城市也发起了类似的攻击。
爱尔兰移民毫无疑问拥有美国公民的权利,但黑人居民的权利受到限制,而华裔移民在当时处于高度无权的状态,所以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显然都将爱尔兰移民作为最值得讨好的选票力量。爱尔兰移民的激烈行动方式,也恰恰可以被用来杯葛让盎格鲁-撒克逊人感到不爽的黑人和华裔。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爱尔兰移民在政治上攻击黑人的逻辑是后者的劳动效率很差,所以不算是美国人,但却拒绝跟华裔居民比较、竞赛劳动效率,而是更明白无误地拿肤色说事。《白人的工资:种族与美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书中说,当黑人中的积极分子经过认真学习和培训,被证明可以适应现代化工业体系,具有竞争力以后,爱尔兰移民以及其他白人居民非但没有接纳前者,反而开始到处滥施私刑,以“莫须有”的名义惩戒落单的黑人。
所以,等到19世纪70-80年代,美国各地掀起壮阔的工人运动,并最终为全世界劳工创建了一个纪念节日之时,后来的人们就往往遗忘了当时这场运动所带有的种族意涵。1877年7月,美国旧金山等地的工人运动,惊人地演变为一场排华大屠杀。而在其他城市,黑人劳工虽然也想要极力融入白人劳工运动,但联合是高度脆弱的,越是工业化程度高的城市,种族间的就业竞争就越大,就越可能导致白人工人发起对有色族裔的惩罚。